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:先生制造(ID:EsquireStudio),作者、摄影:旁立,编辑:谢丁,头图由朱淋提供,原文标题:《猪肉帝国:你吃到的肉不是你想象的猪》
今年5月,一架莫斯科航空公司的飞机满载着1123头猪,从丹麦飞到了成都。随后它们被隔离,检疫,再送到绵阳三台县,在那里开始繁殖。
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猪肉消费市场,我们不止进口猪肉,也进口种猪。有人说,我们目前吃到的绝大部分猪肉都来自外国种猪的后代。因此也有人提出警告,正如芯片对手机的重要性一样,种猪也是中国养猪业的芯片。
为什么要进口种猪?中国的本土猪发生了什么?猪肉价格为何在今年跌到谷底?对养猪的工厂或农民来说,这些又意味着什么?我们探访了四川这个养猪大省的养殖场,随后前往重庆荣昌,试图了解中国本土猪的保护和繁育,最后回到北京尝了一块所谓有机生长的黑猪肉。
一、接猪行动
在长途飞行了十几个小时之后,一共1123头猪从丹麦飞抵中国成都。它们年纪不大,3月龄左右,大约50公斤,装在33个木筐里。筐有三层,每筐装三四十头。起飞前它们已经禁食24小时,在高空时什么也没吃,只能喝点水,所以抵达双流机场时,这一千多头猪都饿坏了。
天是阴的,云很厚。朱淋一直在观察天空,左边那架飞机应该就是,越来越近,能看清机身了,是一架蓝白色的莫斯科航空公司的货机。
朱淋是此次“接猪行动”的负责人。他34岁,个头不高,稳重,让人信任。对他和团队而言,这是一个艰巨的任务,因为没人知道如何接猪。这个行动由九个小组构成,全部人员有123人。
5月25号的这个早晨,他很早就起床了,前一天下了雨,他有点担心。几天前,他和团队包下了两家酒店,先隔离了48小时。他租了12辆全密封的空调运输车,和人一样,车的内部要经历足够多的清洗、烘干、消毒和病原检测。参与人员的防护装备很齐全,朱淋说这是“三级防护”:配防护服、防护眼镜、手套以及N95口罩。总之,所有防疫的核心就是:阻断一切可能引起病原的传播途径——否则,万一途中感染了非洲猪瘟等一类传染病,一头感染,全部捕杀。
不过他认为这还不够,出于谨慎,他命令所有人再穿一层防护服,再戴两层手套和两层鞋套。上车前,先脱掉第一层手套,再脱掉左脚的鞋套,左脚先上车,再把右脚的鞋套脱掉,右脚再上车。全身再消毒。抵达机场时,所有接猪人员下车接受安检后,再次上车前,所有人必须重复之前的动作,脱手套,脱鞋套,消毒。最后到达机场的停机坪时,人们得脱掉身上的所有装备,换上新的防护服。
朱淋担心着很多事情。气温太高,容易引起猪群热应激,严重可导致死亡。万一突然下雨,因防止进口猪可能携带的病原扩散,海关将会提高检验检疫要求,怎么办?中转车出现故障怎么办?任何闪失都将带来难以估量的损失。
现在,天空乌黑一片,他们站在离飞机200米外的指定地点。几分钟后,飞机舱门打开,机场海关动物检验的检疫官经过消毒和防护后登机。随后,传送带开始运作,一筐筐猪出来了。
中转车接到了第一筐猪,它们看起来精神还行,戴着黄色耳标,只是偶尔哼几声。中转车慢慢接近运输车,卸猪人员已经在旁边等待。问题来了,移到运输车上时需要对准角度,但筐子没办法实现精准对接,只能人工调整角度,而一个筐里有几十头猪,重达上千斤,人工移动需要很长时间,更要命的是这会增加猪被感染的风险,,朱淋只好临时再增加了一个移车小组。
前一晚模拟演练时,有人提问说,万一这些外国猪听不懂中国话该怎么办?现在,一位赶猪人员爬进了筐里,没多少猪粪,但尿味很重。“啰~啰~啰~”他边赶边喊,丹麦猪顺利钻进了运输车。这种车是全密封的,高九米六,内部设有空调,这次设定的温度是26度。
卸到中途时,有人报告,死了一头猪,软塌塌地趴在筐里。
朱淋找来了检疫人员上报了情况,按照合同,这头死亡猪的损失将由丹麦卖方承担。下午4点,33筐猪全部转移到运输车内。每辆车的背后贴好标示:重要物资,请勿靠近。
接猪行动的目的地是四川绵阳市梓潼县的检疫场。这是紧张而漫长的200多公里。交警部门为车队开道,并将运猪车通行的十字路口红绿灯调成绿色通行,一路畅通无阻。另外,车队途径的所有乡镇,当天都不开具检疫许可证——这样,路上不会遇见其他拉猪的车。相关路口也有专人把守,确保拉过猪的空车不能接近车队。
晚上10点半,车队抵达了梓潼县检疫场。这批来自丹麦的113头公猪和1010头母猪,将在这里开始为期45天的隔离检疫生活。随后,它们将前往三台县。在那里,这些进口猪将为“川猪育种”做出它们的贡献。
接猪小组在双流机场,图片由朱淋提供
从丹麦进口的种猪,图片由朱淋提供
二、养猪“国家队”
在四川这个全国养猪大省中,如果从宰杀了多少肥猪来看,三台县能排第一名。在这个养猪大县,农民在养,公司在养,政府在支持人们养。
九月底一个晴朗的上午,我来到三台县,天气已经不那么热了。没有飞机,没有高铁,也没有火车,这里的人依靠汽车与外地来往。从绵阳市区去往三台县的路上,你会看见大量的汽车修理店,一些地段的房子外表全部被刷成了粉红色。一辆装着猪的货车,和我的车并排而走,有些猪把嘴伸向外,也有的把屁股朝外,尾巴都朝着一个方向。有新闻说,有的猪在高速公路上突然从车上掉出来时,货车司机并不知晓,那头猪就站在路上,没有方向地走着,后面的司机试图把它抬上车偷走,幸好交警及时赶到。
在明兴农业科技开发有限公司的大门口,工作人员先带我去了一个消毒房,目的是粗略消灭掉人类身上对猪有害的病毒。自从2018年8月非洲猪瘟的病毒传到中国,多个省份都出现了病例。
消毒房由简易的板材组装而成,很小,最多同时容纳三到四个人,里面没有灯,只有墙上的四台消毒机闪烁着红光,它让身处其中的人更感觉诡异,仿佛进入了生化基地。一个女声响了起来,那是一种说明式的语言:为何要消毒——生物安全的重要措施——消毒时间——共计30秒。随后一阵刺鼻的气体从消毒机喷了出来。女声倒计时报数,5、4、3、2、1,消毒完毕。门外一个洗手池里装着粉色的水,把手浸泡在里面来回洗一洗。
这是一个宽敞的水泥坝子,左边是一栋平房,正前面是一栋三层楼高的蓝色玻璃房子,上面写着“实验楼”,后面正在修建一些楼房,全都是用来养猪的。
在三台县的明兴农业科技有限公司,朱淋算是个老员工。他2011年大学毕业就在这里,一干就是十年。在四川农业大学,他读的是遗传育种专业,但他的家人反对他去养猪,因为养猪听起来不是个体面的工作。朱淋说,养猪的专业人士很少。在人们的观念里,这个职业归于“农业”的体系中,而在中国成为一个农民,意味着不再有前途可言。但现在他认为自己的坚持是对的。
2020年,四川省政府宣布,要让四川从养猪大省变成养猪强省。这份文件指出,到2022年要让四川生猪全产业链综合产值达到3900亿元以上,让“川猪振兴”起来。
朱淋所在的这家公司很快就有了动作。他们找了另外几家公司,联合政府、四川农业大学,成立了一个名为国家区域生猪种业创新中心的机构。新闻写道,他们将承担解决四川生猪“瓶颈”的任务。在开工仪式上,三台县县委书记用了一个更形象的比喻——三台县将承担起生猪业中“国家队”的历史使命。
这也是那一千多头从丹麦飞来的猪的使命。它们将与原种猪相配生产出下一代扩繁母猪,扩繁母猪再与中国的地方猪种进行杂交,经过选育从而培养出优质的品种。从影响力来看,这些原种猪就是“猪祖宗”,因而购买时要经过严格的筛选。
来自丹麦的几家种猪公司先是发来了猪的系谱信息,以便于你清晰地掌握每头猪的亲缘关系。每只猪的照片后面,能看到它的父母、外祖父母、曾祖父母,另外一张表中还罗列了每只猪的亲戚的产子数量,通过数据,一只猪的产子数、生长速度和瘦肉率就能大致掌握了,同时还要考核外表,比如四肢是否健壮,乳头是否塌陷,身材是否匀称等。
这批丹麦猪原本应该在2018年引进,但由于非洲猪瘟,只好推迟到2020年,又遇到新冠肺炎,直到2021年才实现了这个引进计划。
现在,朱淋的任务就是要让这些猪在规定时间内尽快发情。
通常,他会给种猪吃一种叫烯丙孕素的药,连续喂十八天后,猪就会统一发情。当猪开始哼叫、颤抖、站立不动时,应该就是了。接下来的授精工作要快速,必须一两天内完成,如果晚了就会导致授精失败。公猪虽然没有直接和母猪交配的机会,但还是能生产优秀精子的,而且每头公猪的精子一年可满足几百头母猪的配种精液需求,不过在育种时往往还要考虑血缘和同质进行选配。那些精液要按份装好,八十毫升一袋,袋子下方有个接口,配了一个软管可以插入母猪体内,把精液直接输送进去就行。
但是公猪的使用周期很短,为保证精子的质量和遗传的进展,每两年就得换一批。被淘汰的公猪膻味很大,不能直接售卖,只有专门收购资质的企业才能对其进行加工利用,也许,被淘汰的公猪最后被做成了火腿或者是香肠。
朱淋常去观察种猪的状态。他说,还是中国本土猪更有母性,外国的猪,冰冷冷,像生殖工具。
在三台县,明兴公司的所在地就是一个主题公园。这里除了养猪场,还有葡萄园、柑橘园、肉制品加工区、粪污资源化利用中心,还有正在修建的楼房养猪场。主题公园里有几个雕塑,左边猪爸爸,右边猪妈妈,中间是三只小猪,全都保持着微笑。
但由于现在非洲猪瘟仍在流行,你很难进入明兴公司养猪场内部。
在观景平台上,你能看到种猪场,距离有点远,只能望见白色的屋顶,像个瓷杯盖。观景台立着一些宣传栏,其中一块“猪文化”展牌说:“猪代表着纯真、忠厚,非常容易被满足,吃了喝,喝了睡,简单快乐,尽管有时被主人拿棍棒抽打,仍保留一颗纯真的心,毫不计较,忠诚宽厚。”
另一块展牌揭示了真相:从简单食用猪肉,到将猪肉烹饪成美味佳肴,猪,国家需要你,人民需要你。
明兴农业科技开发有限公司也是一个猪主题公园
猪文化的宣传栏
三、为什么要进口种猪?
养猪就是为了吃肉。
1958年,中国拍了一部科幻电影叫《十三陵水库》,电影的后半部分是人们对20年后中国的想象。猪肉是那个想象中非常重要的部分。人们幻想到了1978年,中国将彻底实现吃猪肉自由:每年每个公社社员可以被分配到365头猪。算下来每人一天领一头,而且每头都在1500斤以上。
这个数字听起来很疯狂,但几十年后,中国人吃猪肉的自由真的实现了。这里有一个对比:1961年中国人每年平均吃2.4公斤猪肉,到2013年这个数字变成了38.4公斤。平均算下来,每个中国人每年会吃掉半头猪。这意味着中国消费了世界一半的猪肉。在过去几十年里,中国克服了土地和资源的限制,为13亿人解决了粮食问题,这被描述为“中国奇迹”,而猪肉是这个奇迹的关键点。
1978年也是中国养猪行业“腾飞”的起点。改革开放前,大部分的猪掌握在农民手中,每家养一两头,不交易,猪肉是奢侈品只能偶尔吃一吃。但改革开放后,中央政府对农业生产和分配进行放权后,农民被允许销售农产品,猪肉成了可以被大规模交易的商品。随后,中国的养殖业得以迅速发展,而新的发展的方向便是工业化——产量增加,价格下降,猪肉也成了中国人餐桌上的普通食物。
另一个关键年份是2006年。这一年爆发了蓝耳病,导致中国的活猪数量大幅减少,政府试图结束“全民养猪”,理由是农民养猪的抗风险能力弱。此后,限制农民养猪的政策陆续出台。根据中国国家统计局的数据,散户养殖的比例从2002年占养猪户总数的73%下降到2010年的34%。与此同时,规模化的养殖场获得了政府的支持——朱淋所在的明兴公司,就是在2008年从一个小规模的养殖场变成了一个大公司,不仅养猪、屠宰,还做肉制品加工,以及最为关键的种猪培育。
2013年,来自河南的万洲国际集团收购了美国猪肉生产商史密斯菲尔德,成为全球最大的猪肉公司。有评论说,这将帮助中国在国际生猪体系中占据有利位置,这也被视为中国猪肉产业雄厚的标志。一些报道里用“最”来形容这家公司的强盛气势:全球规模最大、布局最广、产业链最完善、最具竞争力的猪肉企业。总之,在所有人印象里,中国是真正的猪肉大国。
但朱淋告诉我,如今我们吃到的大部分猪肉其实都是外国种猪的后代。某种程度上,它指向了一个对中国而言十分重要的议题:中国是猪肉大国,但不是猪肉强国。
强国的意思是,我们能否不再依赖进口种猪,只靠本土种猪就能繁衍出优质的后代。中国的本土猪曾经很受欢迎,比如金华火腿,用的是浙江的地方品种金华猪,再比如回锅肉,最适合做这道菜的也许是重庆荣昌猪。这两种猪都称“熊猫猪”,因为单看外形,金华猪的整个头都是黑的,屁股也黑。荣昌猪的眼圈是黑的。
但这些中国本土猪正在“消失”。金华猪的母猪数量,从1980年的25万头,降到2007年的1万多头。原农业部做过统计,中国90多个地方品种猪,有8个已灭绝,5个濒临灭绝。
本土猪的逐渐被淘汰,看起来是个正常的选择。因为本土猪长得太慢,产仔也少,更要命的是太肥了——中国人早就不爱吃肥肉了,觉得不健康。而且随着中国人对猪肉的需求越来越高,本土猪的产量速度早已跟不上了。而外国猪完全相反,它们生长速度快,产仔多,瘦肉率很高。
2020年,中国进口了大约三万头种猪,它们将影响中国成千上万的后代猪。一些学者与专家认为,引进外国猪不是问题,问题在于,如果只引进不育种,种猪会慢慢退化,结果便是陷入恶性循环,只有不停地引进再引进。
在养猪业这个圈子,这引起了新一轮讨论。2021年两会期间,中国最大的饲料生产企业新希望的董事长刘永好有一个提案,他把种猪比喻为猪芯片,他说:“正如芯片对手机的重要性一样,‘猪芯片’就是当前猪产业亟待解决的迫切问题。”他呼吁中国的生猪行业必须要进行自主创新,否则,整个种猪繁育体系将受制于其他养猪先进国家。
也有人认为这种看法太耸人听闻。全国畜牧总站党委书记时建忠说,中国畜禽种业的安全是有保障的,即使出现断供等极端情况,中国畜禽种业也不会“一卡就死”。
朱淋提到了2020年的中央一号文件,那份文件提出要打好种业翻身仗,要捍卫粮食安全。他说:“这个粮食安全应该也包括猪肉。种猪‘瓶颈’问题是存在的,如果哪一天外国不让你去引种,那国内养猪的生产效率就会降低,需要大量的成本才能满足中国人吃猪肉的需求。”
对于吃猪肉的中国民众而言,大家最关心的是猪肉价格的变化。像猪肉这种特殊农产品,即便是小幅度的供给波动,都将引起价格的剧烈变化。比如2007年,中国生猪供给减少8%,而猪肉价格却上涨了65%左右。至今有几个词仍然停留在中国人的记忆中,比如“蒜你狠”“豆你玩”“姜你军”,普通农产品的价格涨跌,会在民众中引起巨大的反应,而猪肉价格在任何时候都是一个热门话题。
朱淋说,要解决“瓶颈”问题,就要将外国猪种和中国猪进行结合,培育出优质的中华猪种,这样才不会受制于别人。朱淋的意思,好像在说,猪肉不仅仅是一个经济议题,更是一个重要的政治议题。
但回到育种的技术上,或者回到中国本土猪的保种,似乎都是一个现实层面上的难题。
外国猪的特点是生长速度快,产仔多,瘦肉率高,图片由朱淋提供
四、本土猪保卫战
林其鑫是2020年度“全国十佳农民”,来自重庆永川,他有个外号叫“西部养猪王”。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他说自己从小就接触猪,而且都是土猪。15岁那年他开始在重庆市区卖猪肉。像所有励志故事的叙事,他的生意越做越大,最后开了一家养猪公司。公司的官方介绍中,他的形象完全不像一个农民:“林其鑫,个子不高,但很匀称,常年留一碎平头,既不落俗套又带有几分时尚。”
2021年2月,林其鑫和刘永好一起出现在中央电视台财经频道的《对话》节目。这期的主题是《一头猪的中国“芯”》,在节目里他们似乎各司其职,刘永好不断强调“猪芯片”的重要性,林其鑫叙述自己养土猪的经验,他认为养土猪的成本高,但卖价也高。
林其鑫养的土猪是荣昌猪,这种猪在1985年被列为国家一级保护品种。林其鑫的目的很简单,他想搞规模化养殖,因此他让员工专程去各地的农民家里寻找荣昌猪,在武隆、綦江、什邡、云南、贵州等地,最后收集了荣昌猪种猪共235头,其中183头是母猪。
在外国种猪“占领”中国市场的几十年里,荣昌猪的数量一直在减少。《重庆日报》的一篇报道说,2018年初,荣昌的“能繁荣昌母猪”大约3.5万头,但到了2019年底,这个数字迅速降到了1000多头,是有记载以来100多年的最低值。
不过,这其中最关键的因素也许是非洲猪瘟。为了保护荣昌猪这个珍贵的品种,整个荣昌如临大敌。
当地政府先是花240万元购买了两套移动猪舍:国家级荣昌猪保种场、重庆市级荣昌猪保种场。那里养殖的是60头荣昌母猪,12头荣昌种公猪,这叫活体保种。
活体保种的另外一种方式是,政府鼓励农民分散养一些荣昌猪。
最后一个活体保种的方式是生物技术,他们冷冻保存了荣昌猪的13个血缘,3万支冻精,还有一批荣昌母猪的耳组织。
这意味着不论发生任何情况,荣昌猪绝不可能在中国的大地上消失。对当地政府而言,荣昌猪背后的经济与政治价值足以让这个地方变得更繁荣更强大。2021年4月,荣昌建成了国家级生猪大数据中心,这是中国第一个畜牧单品种国家级大数据服务平台。中心的副主任陈强告诉我,荣昌猪的全产业链的产值能够达到三百多个亿。
在重庆的荣昌新区,国家级生猪大数据中心是一栋方形环建筑。大厅中央立着一只巨大的卡通猪头。工作人员说,这里无论什么都以猪为中心。这个圆环形的大厅四周,几乎都是大屏幕,其中一些屏幕监控着九个猪场。有的镜头是俯视,一群猪像蠕动的白虫。有的是全景镜头,里面一只猪也没有。更多的猪在睡觉。还有几头围着喂食机器趴着,不用人出现,机器全套服务每头猪。
这些高科技的智能设备彰显着新的发展方向,这似乎是让中国成为猪肉强国的关键一环。不过,复杂的现实总是会打破完美的设定,大数据中心的一张屏幕上显示了“荣昌指数”的趋势图,从2021年5月到9月底,猪肉价格一路下跌。工作人员说,和2020年8月的最高点比较,猪价下降32.03点,跌幅为23%。
陈强说,以前的荣昌猪长不快,但现在的生长速度跟上来了,因为荣昌猪也杂交,比如在荣昌猪育种中加入丹麦系的长白猪血液,培育出瘦肉型猪——新荣昌猪I系。
但真正的荣昌猪在哪里呢?
如果你前往当地的菜市场,很多猪肉摊都写着“土猪肉”,他们称自己卖的就是土猪——但这些猪其实是进口种猪杂交了一代又一代之后的品种了。
一个摊贩说,现在谁还养荣昌猪啊,得亏死。
郭平还在养荣昌猪。她曾在重庆市区一家服装品牌做销售主管,2007年她辞职回乡养荣昌猪,当年就赚了将近20万元。十年后,她靠卖繁育种猪苗,卖了1200万。在荣昌,郭平成了著名的养猪大户。
郭平的养殖场在荣昌乡下的一个村子。前往郭平养殖场的公路两边,全都是种猪的广告,卖荣昌猪、外国种猪,也卖其他中国品种猪。如果路左边叫“天龙帅壮种猪场”,右边的就叫“易饲养种猪场”。村子有个小广场,广场正中央也是一尊猪的雕塑。从广场再往前走了一会,一个叫兴旺种猪场的广告牌出现了,广告牌上有一张郭平的照片,是她获得全国劳动模范的留影。
前方传来一阵猪叫。我快步走过去,因为现在见到活猪非常难。一个男人捉着猪崽的后腿,从猪圈走出来,外面站着几个男人,正挑选笼里的猪。他们看见我,也不惊讶,什么都没问。几个男人说,他们来自彭水县,来荣昌买种猪。他们预测接下来的一年猪肉价格会回升,要趁这个机会多蓄一点,“越便宜越要买!让猪多生点仔。”
进猪圈里捉猪的那个男人,是郭平的老公,刘老板。
我猜测这几头是太湖猪,脸上都是褶皱,耳朵大,像烟叶,全身黑棕色。一个男人说,没错,就是太湖猪。
他们把这几头猪装好,放入车厢。天空开始下雨。
刘老板说进里面坐,屋子里几乎挂满了“荣誉”:养殖业大户、百名农村妇女致富能手、养猪大王。他的桌子上摆着两只猪的装饰物,刘老板说这就是荣昌猪。门上还贴着荣昌猪的卡通图片,旁边写着:荣昌猪雄起!厉害了荣昌猪!“今年生意不行了。”他说,非洲猪瘟没让他们的猪死掉,但政策规定,不能跨区买卖活猪,客户一下子少了,生意也就跟着降了一半。前几年卖价高,还能赚钱,一头20多斤的荣昌母猪能卖到2700元,但2021年只值几百块。
“我们都跌这么惨了”,他小心翼翼地抱怨,“为什么还要去进口外国的猪肉?”
当地畜牧局的一位官员回答了这个问题,他分析认为,进口的部分原因还是在于外国冻肉的成本更低。他说,“美国猪肉成本每斤大概四块钱,中国的平均成本八块钱,相差一倍,进口当然划得来。”
陈强的看法略有不同,他认为是合同肯定在前一年就签订了,没人预计到今年国内猪肉价格如此便宜,但签了合同就得认。这些合同几乎都在2019年签订——那时猪肉短缺,中国不得不依赖大量的猪肉进口,到了2020年,中国猪肉进口数量为439万吨,同比增长108.3%。
也是在那个时候,中国的农民看到了发财的机会,他们相信养猪的春天终于又来了。但他们想错了。
正在售卖的一只种猪,品种是太湖猪
郭平办公室的荣昌猪摆件
国家级生猪大数据中心的监控屏幕
五、农民喊:谁要精子?免费送
赵普是一个养猪的农民。2020年他还在养鸡,不过没有赚到太多钱,这一年中国猪肉价格奇高,在赵普的村子,猪肉最高能卖到32元一斤。他向父母借了好几万,加上自己的积蓄,一口气买下几十头母猪仔。他还买了一头公猪,希望把公猪的精子卖给村民。那头公猪是大白猪,母猪也是,都是从镇上买的。其实这里的村民也搞不清什么品种,只知道十多年前的母猪是黑的,现在的母猪都变白了。
中国养猪的层级是金字塔结构,原种猪的地位最高,下面是扩繁母猪,它们得根据情况和不同类别的种猪杂交,或者和同类相配。扩繁母猪再生产出新的母猪,或者是商品猪。赵普拿到的,是最底层的猪。
前几年他没有想过养猪,主要因为当时的政策很严厉,2014年实施了《畜禽规模养殖污染防治条例》,这是农村和农业环保领域第一部国家级行政法规,接着全国开始在多个区域划定禁止养殖区。2016年,国务院《“十三五”生态环境保护规划的通知》里提到,猪和环保关系要成为处理重点。第二年底,一些地区直接禁养生猪。
不过到了2018年,非洲猪瘟的爆发导致猪肉产量大幅下跌,猪肉价格猛涨,于是多个部门同时出台了很多条措施来支持生猪的发展,比如:生猪养殖取消15亩上限规定,严禁采取“一律关停”等简单一刀切的做法。2019年,猪肉供应依旧紧缺,财政部与农业农村部发布通知,对规模养殖场提供相应的贷款与补贴。
赵普家附近的一个农妇就在2019年向当地的农村信用合作社贷款了十万元,她买了20多头猪,修了一个养殖场,猪养了半年就肥了,卖出时正是高价口。她还清了贷款,还另赚了10多万。
这个养猪的致富故事,鼓励着很多像赵普这样的村民。所有的环节都在变得快速,让猪快速怀孕,让猪快速长大,然后快速宰杀,再让人们快速消费。
但养猪的春天还没开始,冬天就来了。到了2021年2月,猪肉价格大跌,白条猪甚至跌到每斤5元。这一年,没人想让母猪继续怀孕,谁都喂不起母猪了。
赵普只好在朋友圈和短视频里喊:谁要精子,免费送。
重庆一位畜牧局官员说,这太不寻常了,近十年都没这么低过。当地玉米每斤要1.7元,赵普算了笔账,现在他养殖的这些小猪每个月至少需要6000元,还不包括人力成本。很多村民不甘低价售卖,但继续养着,只会亏得更多。
村民们寄希望于政府,认为政府不会不管。毕竟中国是世界上唯一一个有国家储备肉的国家。国家储备肉是中国商务部设置的活猪储备和冻肉储备,能应对突发事件,也用来平抑肉价波动。2021年7月,第三轮储备肉开始收购。但一位政府官员告诉我,这对猪肉价格不会有太大影响,只是给市场增加信心,猪肉将会持续低价。
两个月后,农业农村部副部长马友详提出了倡议:大家趁这个机会,多吃猪肉。
市场进入了典型的“猪周期”经济现象。猪周期的逻辑是,因某种原因造成猪肉价格下跌后,养殖户便开始大量抛售母猪,接着,生猪供应量减少,这时肉价上涨,养殖户见状又会大量买进,造成母猪存栏量大增,而生猪存栏量就会过剩,最后,猪肉价格再次下跌。所谓“价高伤民,价低伤农”。
赵普所在的村每逢农历的二、五、八都会赶集,赶集前一天,屠夫会把从农户手里收来的猪用电击杀掉。这条街有9个屠夫,他们占据了街道的不同方位,早晨的肉价最贵,每斤猪肉15元。一般情形下上午11点左右就会卖完,但今年的很多时候,到了下午1点,很多屠夫的摊位上仍然摆放着100斤左右的肉,他们只能把价格降低,13元,12元,11元,希望尽快卖完。
对于政策的变来变去,赵普搞不明白,他说:“需要你的时候就鼓励,不需要你的时候就禁养。”不过他有着自己的理解:“上面的政策很好,问题都在下面。”
2020年,很多农民都希望通过养猪致富
六、“让少部分人先吃我们的肉”
我很想试试“西部养猪王”林其鑫的土猪肉,他曾在电视里说,“我们走的是高端路线,在差异化里,走出类似爱马仕奢侈品这样的高端路线。让少部分的人先吃我们的肉。”但在北京,似乎很难找到他们的店面。
不过,网上有另一些“高端”的土猪肉生产者。济南一家饲养黑猪的公司称,他们的猪养殖时间更长,会跳水,还会游泳——“跳水的猪会更健康”。广西一家公司试图给巴马香猪喂食微藻,声称能提高猪肉的营养价值。我不太清楚这些所谓的“黑猪”,是不是真正的纯中国品种猪。比如川藏黑猪,血统其实来自四种猪:藏猪和梅山猪,以及两种引进的“洋猪种”。
在北京,我前往一家超市购买猪肉。这家超市有专门的猪肉区。左边是高端猪肉售卖区,右边卖的是普通猪肉。高端区的灯光十分明亮,工作人员穿戴整齐,站在银色外壳的冰柜旁,显得尤为专业。普通区就相形见绌了,整体看起来黯淡不少,冰柜也普通,这似乎让里面的肉都显得很僵硬。
高端区的冰柜旁放着几张广告牌,上面写着:“有机黑猪,自然生长360天以上!”“散养黑猪肉,厂家直销,安全放心!”
高端黑猪的精品肋排价格要59元,比普通猪肋排贵了20多元。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过来,他想买精品肋排。但他跟售货员说,他是老顾客了,便宜点,55一斤吧,到手的生意别飞了。我急忙说,55卖了吧,我也拿一块。
“吃起来有什么区别吗?”我问他。
“没啥区别”,男人说,“就是心理作用呗!”
主要参考资料
1、《养猪学》,Palme J.Holden,M.E.Ensminger著,王爱国主译,中国农业大学出版社,2007年6月,第一版
2、《中国的猪肉奇迹?中国猪肉产业的大型农企与发展》,谢敏怡,谢法利·夏尔马,2016年12月
3、《全国政协委员刘永好:建议解决种猪“卡脖子”困境 打好种业翻身仗》,綦宇 ,《21世纪经济报道》,2021年3月
4、 In China,Pigs Are Flying,Almost.Chris Buckley,NYT,2015.5
5、Behind China's'pork miracle':how technology is transforming rural hog farming,Xiaowei Wang,The Guardian,2020.10
6、《打好种业翻身仗——重庆种业系列报道 ① 荣昌猪保业战》,周雨,《重庆日报》,2021年4月
7、《中国养猪往事》,饭统戴老板
8、《生猪育种翻身仗:不仅要打破垄断更要迈向高端播报文章》,雍 黎 、韩文媚,《科技日报》,2021年7月
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:先生制造(ID:EsquireStudio),作者:旁立